透过春天的一扇花窗

作者：黎荔

西安交大的樱花盛开，是很多人春季赏花必打卡的地标，但其实，交大校园内花卉树木品种繁多，许多花木是建校时从南方运来的。交大老校区以正门、行政楼、图书馆为中轴线，两边是对称的主干道，布满高大梧桐树的称作梧桐大道，夏天浓荫蔽日，秋来金色铺路；校园开阔处散布着巨大的雪松，伞状的枝条四季常青；各个教学楼、实验楼、食堂、宿舍周边，散布着海棠、玉兰、桃花、丁香、月季等花卉；中央图书馆前是荷花池，池两侧是牡丹园、芍药园，左右两侧是闻名西安的两条数百米长的樱花大道。

每年春天都匆匆，还没怎么好好看花，转眼便是“扶疏绿竹正盈窗”的暮春了。尤其今春雨水多，像樱花这么娇弱的花，早就被一场接一场的春雨，打得落英缤纷，枝头只残留了零星几朵。但前几天还有人在朋友圈晒“交大樱花雨”：粉红色的花瓣一片一片随风飘散，犹如粉蝶纷飞。我仔细一看，其实是交大海棠呀！

樱花与海棠是很好辨认的。樱花的花瓣有明显缺口，花叶不同开，色彩也都差不多，不会深浅不一，而且由于花期短，所以基本上一开全开，所以远远望去就是一大片粉红雪白、宛如云霞。海棠则不然，以垂丝海棠为例，可以看到花瓣没有那么规则，色彩晕染感很强，像喝醉酒的少女脸蛋一样。而且由于花期比较长，一枝花上呈现不同形态，有的全开，有的半开，有的还是花骨朵，非常风姿绰约，颜色层次极为丰富，而且海棠花叶同开，远远望去红花绿叶，色彩对比鲜明，真可谓娇艳欲滴。樱花轰轰烈烈的盛放与纷落，花期通常只有一两周，而海棠花期比较长，开了又开能开将近一个月。虽然许多海棠花被风一吹，也有“乱红吹过秋千去”的效果，但感觉海棠花瓣更牢固些，不像樱花轻薄，风一吹便满天纷飞、四处飘零。

西安交大的海棠花品种很多，既有花梗细长的垂丝海棠，花朵紧贴在枝干的贴梗海棠，繁花胜雪的梨花海棠，花朵大且重瓣的木瓜海棠，更有海棠中的上品——既香且艳的西府海棠。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提到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可是，谁说“海棠无香”呢？西府海棠不但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花开后则渐变粉红，如绚烂朝霞，更有暗香袭人，缭绕若梦。交大最多的就是西府海棠啦，就在交大北门两侧以及东花园处。

苏轼的《海棠》诗很有名，当然更有名的，是最后“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二句。你只有见过海棠花，才懂得苏轼为何要用“红妆”来形容之。花苞时满树绯红，花开时渐变粉红，花开后满树堆雪，海棠花的花瓣有着红、粉、白的层次渐变，如同美人的玉肌丰脸，轻染胭脂颜色。古人常用“海棠面”来比喻美人娇艳的面庞，还有海棠春睡的典故，取自《冷斋夜话》唐明皇召太真妃，曾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春睡耳！”可见美人红妆，既是匀上胭脂的样子，也是酒醉酣睡的样子，也可能是因羞涩而脸泛红晕，无论哪一种，都散发着香息与妩媚，海棠那“欲绽红深开处浅”的容颜，很是让人心动。对此“红妆”，为什么要“故烧高烛”来照之？我以前读这首诗，总觉得那么随缘的苏轼怎么也如此矫情？夜深花睡，那是自然的现象，而用故烧高烛来照耀着海棠，未免有悖于自然。后来，当我站在了一树艳极香极的海棠花下，满树繁花，如霞似雪，我才恍然明白，苏轼哪里是担心花睡去，他分明是担心美好消失。那瞬间的艳，虽然深度愉悦了生命，但也确实带来了许多的惊恐和不安。否则，为什么在“艳”字前面押的是一个“惊”字呢？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突然之间，你看到一样东西——一片傍晚时的火烧云，一只野外的鸟儿鸣啭，一处花瓣飞舞的风景——它美轮美奂，却让你一下子心生忧惧？你很担心，唯恐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比如一片在风中飘动的树叶），也会让它骤然消失？这就是佛经所言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因为有爱所以有了忧愁，因为有爱所以有了恐惧。我想，爱就是这样，或者应该是这样：让人生活在美丽的恐惧之中。

在看似单调的土地下，春天的生命一直在千军万马地沸腾着，似乎是想把所有的美好，都全数开放给世人。春天来时，每朵匆匆的花都很奇妙。深深地凝视一朵花，会发现很神秘的一面。为什么要期待一年一度的花开？在庸常的世俗生活里，那些应时而开的花，那些白马过隙的花期，是一个通向神秘事物的窗口。

樱花早就开过了，很快海棠也将告别，不过别担心，春天里的花会一茬接着一茬，如一扇接着一扇打开的窗。由春花打开的明艳的窗，在轻轻提醒我们。虽然我们也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在这世界上，看见春天的人很多，但懂得春天的人很少。在春天的某个时候，透过春天的某一扇花窗，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和神悄悄地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