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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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朋友将她自己做的一瓶酸辣藠头送给我。我打开一看：个大肥厚，洁白晶莹；尝一口，辛香嫩脆，胃口大开，酸爽之极。在南方，这种菜蔬是很常见的，也很便宜，菜市场里两三块钱一斤，主妇们买回家，或切丝素炒，或用酸水泡制。

年纪大了后，我特别潜心琢磨一些古老传统的菜蔬。藠头就是一直延续到现在、人们还一直在吃的一种菜蔬。在秦汉时代，它的名字叫薤（读音xiè）。野生薤的分布几乎遍及全国，它有着很伤感的诗句。《乐府诗集·薤露》只有四句：“薤上露，何易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是当时最为流行的举丧挽歌。薤叶极细，薤叶上是挂不住多少露水的，所以用太易“晞”掉了，以此比喻生命流逝的短促，非常贴切。我想，那时候的人们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而才会有感而发，遂成诗歌传唱。

薤的故事还被写进古代的传奇话本中。唐代白行简的《李娃传》中，“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男主人公荥阳生与人比赛唱丧歌时，所唱的歌就是这首《薤露》。荥阳生因为深感悲愤，所以唱得格外声情并茂，勇夺了唱丧歌比赛的第一名。

在南方老家的餐桌上，还有一种常见的、但是确实是中国最古老的菜。这个菜在中国北方的许多地方都已经绝迹——那就是葵菜。

记得读书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当时我以为是菜园里种的向日葵，心里还嘀咕却不敢向老师提问：葵花是怎样让露水在葵花盘上滚来滚去，然后让太阳晒干的呢？

长大后，读了更多的书后才知道，其实古人所说的园中葵，是一种葵菜，叶子碧绿肥硕，茎梗鲜嫩，吃起来滑溜溜的。也是我们南方至今还在食用、菜市场里天天有卖的一种很古老的菜蔬。我们叫它冬苋菜、冬寒菜。嫩梗可用大蒜辣椒豆豉炒，十分下饭；嫩叶可以加油素炒，也可煮火锅。古人描写葵菜的诗句有许多：“采葵莫伤根”“井上生旅葵”“采葵持作羹”“松下清斋折露葵”……这说明，葵菜种植，遍地都是。《诗经·国风·七月》中有：“七月烹葵及菽。”说的是农历七月的时候，天气热起来了，打一碗冬苋菜汤、煮一锅盐水毛豆，很爽的。

《齐民要术》中《种葵》被列为蔬菜第一篇，说明在当时葵菜十分常见。唐以后，葵菜渐渐被人冷落了，直到明代，已很少有人种它，甚至少有人知晓它。在古代的菜蔬中，葵曾被称作“百菜之主”。但现在，葵菜只在中国南方有些地方种植。在我的家乡，却是人人餐桌上都有的一道时令蔬菜，可以说是菜场爆款，四季皆有，横贯春夏秋冬，一方水土一方习俗，倒也很特别。

蒿，有青蒿、白蒿等很多种，是一道历史悠久的菜。《诗经》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诗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它的嫩茎和根，可凉拌、可小炒。清炒泥蒿草最能吃出它的本色清香，与本地腊肉的搭配后，更是经典绝配：暗红色的腊肉与绿油油的泥蒿嫩茎一起爆炒，腊肉的口感醇厚，泥蒿的口感清脆，泥蒿上混有腊肉醇美的肉香，腊肉里又有泥蒿特有的香味，真是相得益彰，仿佛是将春色美景盛进了盘中，吞入口腹，一个字：爽。只要吃上一次，就永远忘不了这道菜的独特美味。到了冬季，青蒿长于地下的根状白茎，也被人挖出来，叫泥蒿，也是一道好菜，它的香味比嫩茎更浓，只是因为数量稀少，价格相对贵一点。

老家还有每年三月三采摘青蒿的嫩叶做粑粑的风俗，蒿子粑粑软糯浓香，是我们儿时的美好记忆。到后来，蒿被诗人们赋予了更多悲伤的人文情绪。在与《薤露》并存的、当时很有名气的一首著名丧歌《蒿里》中，其唱句也是显得格外悲愤：“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还有一种瓜果类的菜蔬，在我们南方的餐桌上，也会经常出现，那就是瓠（读音hù）。瓠是我国栽培历史最悠久的菜蔬之一。在古籍中常常可见，被称为瓠、匏和壶，既可食用，亦可作器具。我们叫它“瓠子”，吃它没有成熟时的嫩瓜。《诗·邺风·匏有苦叶》中有一句：“匏有苦叶。”所以，我每次到菜市场买瓠瓜的时候，总会掐一掐它的顶端，尝一下，苦的是不要的。因为确实有运气不好的时候，会买到苦的瓠子。

关于瓠，在古诗里有许多特别优美的诗句，《诗经·小雅·瓠叶》中还有：“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切开瓠瓜，可见它的种子小巧精致，排列整齐，色泽洁白。《诗经》中有“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的优美词句，以此比喻美人的脖子像天牛的幼虫一样色泽洁白、曲线优美，而美人的牙齿像瓠瓜的种子一样，小巧、洁白、齐整。我每次看到这个瓠字，总会联想到美人洁白小巧的牙齿、美人曲线优美的脖子。所以，直到现在，每次吃到瓠子汤这道菜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装模作样，小口小口地呡，将喝汤的姿态喝得如美人般优雅而缓慢。

此外，看到这个古老的字的时候，我还会联想到“合卺”。古代婚礼上，两位新人会郑重其事地举起匏樽，行交杯之礼后，将瓜瓢相合在一起，象征着两人就此结盟：从此以后，就要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觉。

对于这些带木字旁、带瓜字旁的、能够吃的菜蔬，在我们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典籍中，总是能寻觅到它们的踪迹。每次我看到它们，都会倍感赏心悦目、心花怒放：薤、蒿、葵、蕹、苕、瓠……这一个个汉字，排列在诗文中，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现在，这些固执地出现于我们餐桌上的远古菜蔬，仿佛在提醒着我们，使得我们溯源而上的记忆与往事里，永远充满着温柔的植物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