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诗歌江苏诗人脸谱34张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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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年亮

张年亮，中学高级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太仓市诗歌学会理事。著有《写在讲台边上》《银杏风韵》《孙方友微型小说点评》等诗文集多种，作品散见于《诗刊》《美文》《扬子江》《天津文学》《文学报》等。现居江苏太仓。

作者已授权

《江苏诗人脸谱》

张年亮专辑

人间二月

在冷与暖的缝隙

柳叶试图用刀撬动季节

当然，这是在温润的南方

所有的树木都不会有一丝不挂的羞涩

大地绷紧皮肤

随时准备颤栗

河流幽咽着滑过花底，冷艳的和声倒逼唐朝

旧江山涂脂抹粉，再嫁春风

小兽们从局部发痒到全身麻痹

只消半个时辰

春笋，从另一个角度偷袭天空

而纸鸢迟迟不肯落下来

散学的儿童惦记着妈妈的炒豆

传说中的白龙，悄悄地掠过东山

去人间行雨

处暑

立秋之后，将禾苗与火种藏在心里

处女走进记忆，流火之恋终止。暑气殆尽

一候鹰乃祭鸟

我捕获你，只为了伴你齐飞

二候天地始肃

你不在，魏黄姚紫都是虚设

三候禾乃登

金黄的稻束，束紧辽阔与苍凉

8月的空调房，冷藏了欲望

从此倾心红酒，迷恋巧克力，向海苔与牛肉干妥协

你收回了青眼，也收回了江山

转身之后，白露横江

我的世界开始霜降

很快有小雪覆盖我的诗行

所谓伊人，已是秋水剪瞳

所谓远方，只是你的鬓影衣香

七夕

想去红豆山庄

如是我闻。此物最相思

想去最近的赌场

掷下骰子，只为了凝望刻骨的疼痛

说恨不如做爱

而我两手空空

俯卧又撑起。只有锦被

轻轻地滑落。

怅望星河

这一天确实见不到喜鹊

还能乞求什么呢？

一生的巧遇，我已错过

说什么玉帝震怒，说什么王母狠心

不过都是托辞

你的背影，才是我最深的深渊

我数到七，眼泪正好干涸

七秒记忆

第一秒，我想起你一袭长裙

与一棵树站在一起

拥别时，我记得枝丫的温软

第二秒，我想起你面色酡红

埋首于红酒与牛排之间

轻嗅时，有薰衣草的气息

第三秒，我想起你皓腕胜雪

钟点房的喷淋浇不灭夏天的情炎

聆听时，美人出浴是最美妙的音乐

第四秒，我想起你玉体横陈

高于故国，高于江山

凝望时，一次次升腾征服的欲念

第五秒，我想起你长发如瀑

白色的床单是辽阔的疆场

暴溢的多巴胺与荷尔蒙，令人窒息

第六秒，我想起你目光迷离

摄人心魄的歌吟直冲云霄

窥悟人参的隐秘，我已晕厥

第七秒，我想起你模糊的背影

隔着两条大河与三个季节

我将手机翻转，屏幕上都是泪滴

故园

荒村寥落，洒满唐朝的月光

龙钟的母亲枯瘦成最后的风景

父亲的咳嗽回响在院门之外

墙内狡童，墙外行人

香囊破败，刬落的罗袜凝固于苔痕

露水之中，绿珠一直喊冷

记忆中的少女动如脱兔

倚门回首，嗅失的青梅烂缠红绒

一畦衰草埋藏着童年的斑蝥

遗弃的老井，望眼欲穿

桑树颓首，梓树折腰

五棵老柳兀立倔强的树桩。拴着竹马

垝垣残缺，不见复关

断鸿声里，浪子一遍遍数着归期

轻叩柴扉，疲老的黄犬惊遁于东门

脱缰的主人已被腰斩

故园北望。没有新亭之泣

只有邙山之悲

衣钵传人

克隆我之后，儿子一直在抄袭我

现在正伙同一个异姓的女子

试图超越我

我感觉袈裟脱落

手里的文字一个一个在叛逃

请我参加婚礼的手法很高明

形合四仪，神通太极

张臂，抱拳，收手……最后一个姿势像极了索要

我看见了亡父的影子

我看见我亡故多年的祖父也跟他站在一起

还有几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身后

露出先祖的威严。如同商山四皓

把根留住的结果就是交出权杖吧

我听见胯后的钥匙在簌簌作响

锅碗瓢盆一齐鼓噪起来

灶台不再安静

儿子越来越光鲜

我佝偻着宽大的道袍

只敢用一尾拂尘

轻轻地试探子孙

花气袭人

先是迷醉嗅觉

然后麻痹神经

骨质疏松的同时

有些柔软悄然勃起

花萼绽放，如同血脉偾张

谛听，有裙裾的窸窣声

循循善诱，丝丝入扣

绵里藏针，袖里乾坤

是失眠者的艾灸

是相思者的春药

是流浪者的还魂丹

是偷窥者的镇静剂

因为风的缘故

有人春困，有人过敏，有人花痴……

花近高楼，倦客伤心

花近流水，美人失意

花不袭人。人袭人

国色天香

倾听过蜜蜂的吟唱吗

那种标准的世界语

怎么翻译，怎么漂亮

也一定欣赏过蝴蝶的舞蹈

芭蕾，探戈，摇滚，玛祖卡……

天才的舞姿，令所有的舞者忧伤

他们只为一种事物奔忙

这些听风辨器的高手

不需要五官。仅仅凭嗅觉

就可以醉卧他乡

最好有一点月色

栖鸟不惊。一些隐秘的树叶在鼓掌

巨大的杀伤力，破空而来

被袭的人笑容可掬，衣袂生香

这世界有一万亩花海

你只需要一座蜂房

槐木家具

爷爷临死前，指了指门外手栽的槐树

看了看两个孙子。爸爸突然痛哭起来

我只见爸爸哭过一次

几棵槐树成材后

被小心地沤在了门前的池塘里

沤去表皮的槐木，光滑，坚硬。有一种刺鼻的香

槐树变成了两套家具

紫红色的一套守着老宅，哥嫂去了北京

橘黄色的一套随我流浪。很快送给了邻居

如今在风雨之夜，我摸着隐隐的骨刺

那是槐刺，夹着槐香

留下疼痛的根……

祭糌粑卓卓

天葬师的刀是沿着骨缝走的

我的肋间隐隐生疼

秃鹫是闻着人的气息飞的

天堂压得很低

想到你英年早逝，香消玉殒，

不禁心生悲悯。

想到你的遗骸都将惠及虫蚁，

忽然有无限慈悲。

雪线之上，一朵莲花升腾成白云，

卓卓已经羽化。

我手捧长江，

将今天的江南献作哈达……

悼袁隆平院士

写你，必须以一万里沃野为背景

以一千亩蛙鸣配乐

以乳白的稻浆润笔

以金黄的稻芒措辞

像分蘖一样分行

像结穗一样顿首

群山肃穆，风吹稻香

瓜棚豆架。禾下乘凉的人们

摇着蒲扇，说着丰年

所有的金钱码在一起，也抵不了你的价值

所有的诗歌续成一篇，也写不了你的田园

从东南亚到赤道几内亚

从盐碱地到围海造田

你用稻谷的谦卑，铸就丰碑

隆起又平复，圆了一个大国梦

从今往后，每一次捧起饭碗

都是对你的祭奠

太仓印象（组诗）

◎沙溪古镇

桥下清波，还漾着宋朝的縠纹

船娘的歌声缥缈成历史

西祠月色，漏泄南道院的钟声

沙头，团溪，印溪

连结着范仲淹和戚继光

七浦河是悠悠的血脉

也是汩汩的泪痕

愤怒的《饥火》化作燃烧东瀛的舞蹈

吴晓邦的脊背弓成庵桥

一袭黑裙的小白楼，曾在风中凌乱

打扮历史的顾阿桃，用冰棍冻结了喧嚣

现在，腰缠万贯的白云路

将明清风格撞成了斜斜的老街

游客们三五成群，在青砖上捡拾夕照

注：吴晓邦，中国现代舞奠基人，新中国第一任舞蹈家协会主席，太仓沙溪人。

◎浏河漫咏

长江在此优雅地摆尾

东海微微颔首

煮海的人守着秘密

蹈海的人寻觅不朽

将水、文章和刀剑一起淬炼，便是坚韧的浏河

一叶轻舟划过，文天祥九死一生

苏州洋的墨汁，翻涌成巨幅的正气歌

郑和一次次启锚，帆影扶摇成鲲

海浪丝绸一般飘拂

飞天的歌声，悦服塞壬

穿缁衣的人，还在凝望着江、海、河的漩涡

妈祖常驻天妃宫

佑护万民

◎夜宿吴家湾

江山无罪，一湾清水收容了一族大姓

越国以鄙远。至今还在续写春秋

小木屋在童话中沉浮

你不能睡得太深，否则辜负了一池蛙鸣

你也不能睡得太浅，否则会听见鼓角争鸣

最好在半睡半醒之间，莞尔独笑

数声渔笛吹皱沧浪

月沉波底，露滴花心

王羲之家走失的那只白鹅

在喁喁求偶

零星的狗吠也有魏晋风骨

花香，是一袭巨大的襁褓，还原了历史

有几位诗人在百叶窗下“掼蛋”

一直掼回了中世纪

注：掼蛋，一种流行江淮，席卷江苏的扑克牌游戏。

◎在吴家湾看花

其实你不来她们也在盛开

抱着村庄，搂着庭院，缠着篱笆……

日夜秀着恩爱

鲁冰花刚刚与格桑花赌气

噘起的朱唇嘟着娇嗔。迷迭香与鼠尾草

耳鬓厮磨，让人衣袂生香

让人身体发痒。从芳菲路到柳烟路

野蔷薇慵懒地倚着墙头

一路吟唱童年

有人在剥食她的嫩茎

她的身体里藏着那么多的水

黄玫瑰小心地将刺藏进裙褶

等待爱情。芍药举着肥硕的花瓣

媚眼烟视地准备夹击。去年的蝴蝶

迟迟不来，许多蜜蜂累趴在花蕊

看花归来

突然爱上自己的足踝

原谅花痴，原谅恋足癖，也原谅一切残花败柳

她们的热烈错过了疼惜

皖南掠影（组诗）

◎宏村

从月沼到南湖，从“牛胃”到“牛肚”

“牛肠”中，小鱼欢快地游动

整个村庄都有一股牛的韧劲

徽州女人们，或当垆卖酒

或炊饼而售。微露锁骨，状如琵琶

吹弹有琤琮之声

此地崇尚花瓶，铜镜，梅花，荷花

重商更重读。祠堂在和谐中肃杀

我曾经睥睨汪精卫

却在汪大夑的遗像前，深深地垂首

男人们至今从事古老的职业

贩烟，贩茶，贩盐，贩青春……

绾住新安江

便可以拎起半个中国

◎棠樾牌坊

棠樾，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且掇一方春凳

看忠、孝、节、义

节操已碎了一地

不看也罢。忠孝两难全

敦本清懿，慎终追远

男祠女祠，舍身不过求一个义字

七座牌坊一字排开

甘蔗田边种植苦涩

御制，圣旨，恩荣，勅建

由明至清，两万多守节的徽州女子

只争得几块石碑

与其在青石板上舐舔血泪

不如去鲍家花园

领略叔齐遗风

树犹如此

◎呈坎

宜唐装布履，迈方步

走八门九坎。三缄其口

男左女右

举起的左腿，让身体一次又一次沉重

倒逼泪腺。踬踣半生的男人

后悔没有早来

呈为阳，坎为阴

八山环抱暗合八卦

此地风水绝好。春祈秋报

家家以晒秋为傲

后疫情时代的晒秋，已经晒了两年

十室九空。青壮年们带着好运气四出打工

在阴暗的罗氏偏房

我一脚踏进了东汉

◎皖南事变烈士陵园

陵壁上还有血水渗漉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伤兵喊痛

英雄的头颅

爆裂在叛徒的射程之内

七女跳崖的时候

同一种肤色的军人在欢呼

泾县，将一段硝烟，洇进宣纸

每写一笔

都会触及党史，触及军史，触及神祗

抚摸草木

能摸到髭须，摸到肌肤，摸到骨骼

九千将士，成为共和国悲壮的献祭

群山肃穆，云岭低徊

青弋江，将骨肉相煎的故事

一路警示到海里

晋豫采风（组诗）

◎郭亮村

郭亮村没有人姓郭

英雄的名头是用来震慑山贼的

山郭是吸附在太行山上的贝壳

红苕和玉米是主食

男人们蹴在石阶上

捧着海碗。掂量着大山

八十户人家排出十三条好汉

五年，将汽车凿成了爬进爬出的金龟子

本来是想挺着胸走出去

现在很多人弯着腰爬上来

◎鹳雀楼

后来的人不敬白日

也不敬黄河，心胸越来越窄

浩瀚的星空和广博的道德沦为遗址

眼见他雀飞了

眼见他楼塌了

眼见他心冷了

所有的诗歌，挂在新修的鹊雀楼檐头

也敌不过盛唐的20个字

◎普救寺

张生看得很开

考取了又怎样？

公主未必比莺莺漂亮

莺莺想得更透

人不能一辈子守着丧痛

爹活着时整天念叨的就是乘龙快婿

何况张生有点恩

何况西厢有点冷

何况月光是遮不住的

何况窗户是风吹得半开的

何况花是自已要败的

何况玉人是自已要来的

至于红娘，就是用来牵线的

至于院墙，就是用来踰越的

◎陈家沟

半山半水，宜阴宜阳

每一块石头都隐藏着风雷

四仪八象，在这里混元归一

日月将山川推成太极

青砖之上有四两清风，贯注丹田

蹲下马步，有走镖的冲动

◎废河床

是风流后的狼藉

你能看见巫女的吊带或洛神的亵衣

公然野合的石头，久经风月

玉体横陈。河流喘息之后

一样是空洞的眼神

小动物们早已洞悉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现在，废河床是他们的新婚床

◎月山寺

测字的老刘不给作家测字

人黑，又不惜自黑

他就是一位称职的黑导

他捏着金牌导游王小珂的一百块钱

就像捏着她薄薄的软肋

月山寺，俨然是老刘的道场

睡莲开着偈语

老刘引丹渠水，也引着人流

他拍着胸脯就像拍着山门

六安和尚惊坐起来，后来居上

◎嘉应观

这是黄河的咽喉

吞咽之间都是生灵的气息

一旦发炎，整个中原都在哮喘

母亲的肺病

是每个儿子的噩梦

治水的地方我拒绝打伞

我将潮湿的膜拜献给潮湿的崇高

我拜了贾让一拜

拜了牛钮两拜

拜了傅作义三拜

黄河膝下，没有贰臣

注：贾让，“黄河三策”首倡者；牛钮，嘉应观首任主持；傅作义，共和国首任水利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