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胶东散文年选最佳作品奖系列王永

2022/8/29 来源:不详

第一届胶东散文年选

最佳作品奖

文化街上的芙蓉树

文|王永洁

01

文中所说的文化街是另一个城市的街道,本是L城东北角一条东西走向的安静街道,起点是一个丁字路口,路北是中医药学校和师范的生活区,对面路南就是这两所中专学院的教学区,场地都很开阔。顺着这条路一直向东,还有师范附属小学,过了一个窄窄的小十字路口,路北紧挨着的就是体校,体校的斜对面就是党校,最后再穿过了护城河的小桥,就是颇具盛名的农学院了,校园深广幽雅,与绿树成荫的近郊果园浑然一体。这条东西向贯穿小半个城区的街道,总长不过一公里,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中专、大学,一应俱全,人文气氛非常浓厚,命名为文化街,的确名符其实。此外很少有人注意到,L城区别处大小街道林荫树不是法国梧桐就是国槐,唯有这条小街,两边栽植的是清一色芙蓉树,每到春末夏初,芙蓉树吐翠纳红,幽香淡远。

我迷恋文化街上文秀的芙蓉树,喜欢芙蓉树独有的优雅羽状叶序,和初夏满树粉扇般嫩红清香的花簇。这也是一条见证青春的路,每天这条路上都有中专、大专学府学子们青春的身影川流不息,他们眼神清亮,朝气蓬勃。之所以与文化街结缘,是因为我也曾经在这条路上踟蹰过两年。我最初的就业,是一个生产汽车水箱工厂下设的暖风机分厂,就租赁安置在毗邻党校的一个不大院子里,所以那两年时间,我每天都在这条街道上行走,像一条在小水洼里苦苦捱日的搁浅小鱼,看尽芙蓉树的一岁一枯荣,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那本应是一个女孩最宝贵的花季年华,却是我阅历人情冷暖、沉淀人生经验的开始。

说是暖风机分厂,其实就是一个来料加工组装车间,简单地说就是把水箱组装到由两个黑塑壳拼对而成的暖风机空壳里去。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其实也很复杂,就像车间里的女工们,看似一团和气,说说笑笑时好像心无芥蒂,可是一旦翻脸,个个面目狰狞、牙尖嘴利。

车间里没有单独的更衣室,当我第一次无奈当众更换工作服时,手放在扣子上犹豫了好久,脸颊滚烫而内心冰冷。那些不修边幅女工们肆意打量的目光像烙铁,使我不寒而栗。从上班的第一天开始,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就排斥着我,在热闹的火炉边,在紧密的劳动中……虽然竭力压制和掩饰,可这种感受却如同空气,看不见摸不着,窒息着我,又无从逃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模糊的知道,我与这些人是不一样的,现在不同,以后也不会相同。

那年春节,大家轮流到单位值班,我恰好排到年三十的上午。中午十二点,交接班之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情形现在想来仍深感诡异:正午的阳光充满温情,白花花地铺满街道,而原本熙攘、熟悉的街道却呈现出空旷死寂的陌生与疏离,我好像掉进了时间的荒野隧道,头顶的太阳只是一盏巨大的照明灯,活色生香的世界已凭空消失,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孤魂野鬼般,孤单渺小,不断与路边芙蓉树黯淡的树影折叠又拆开,内心幻象丛生,有此身安在的恐惧,也有何去何从的迷茫。其实我也知道,我正在经历的并不是一座死城,恰恰相反,街道消失的车辆都已停在想要到达的地方,街头消失的人们都已团聚在各自的家里,且家家户户的厨房里正浓缩着一年里最丰腴隆重的饭菜香气,人人都在品尝最好的酒水和美味,并相互说着最吉祥的祝词,一切安好。唯一没有得到妥帖安放的,是我。

现实像一张高低不平的床板,无论我的身体怎样努力适应,也不能让心灵安顿妥协。我决心要突围这浅薄的命运,而我能做到的,就是不间断的业余进修学习。能不能修成正果且不去管它,至少这是有益的修行。聊斋里,神话故事里,那些狐怪花妖修行时还敢妄想成仙吗?能修得人形已是造化不浅了。内心尖锐的刺痛,反而成为我不断学习和阅读的最大动力。

尽管内心难以随遇而安,可出于生存的本能,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去迎合这样的生活、这里的人。别人说家里长短,我就做一个偶尔附和几句的听众,别人讲个笑话,无论是否可笑,我都跟着笑一笑。闲暇时已婚女工们也会讲些不堪的荤腥笑话,我就和另外一个年轻女孩装着没听见,一个低头织毛衣,一个低头看书。

隔着20年陆离斑驳的光阴,我对那个俯首书籍女孩的内心挣扎,仍然充满怜悯。低头看书的那个女孩,就是20岁的我。

02

20岁时的我,是和今天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容颜、心情、性情、境遇和所爱的人也已完全迥异。今天是无数个昨天唯一的继承者,今天的我,就是无数个死在昨天的我涅槃。或者说,如果没有那时的我,就没有如今的我。

仓库保管是一个三十岁出头泼辣丰腴的少妇,因两家有点世交,所以我亲热的叫她左姐,她对我也很照顾。左姐当时的家庭生活很幸福,有一个在事业单位工作的清瘦文秀老公,一个活泼娇嫩的小女儿,那时的她是爱说爱笑半点不肯吃亏的。可是我工作之后没到半年,她的家庭生活就出现了大问题,谁都没有想到她那体贴入微的老公竟然有了外遇,更不可思议的是,外遇的对象竟然是一个男人在劳改、独自带着孩子的黑瘦妇人。那女人对男人的百般低服温顺,是刺向左姐唯一软肋的有力武器。在随后的半年时间里,我们都目睹了一个骄傲女人的痛苦煎熬,她没有意识到只有调整自己对爱的骄横,才是对婚姻最好的维护,却走火入魔般迷信上了各种风水说,甚至不惜大动土木,把那个草木葱茏的小院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砸了厕所修成出入门庭,原来的大门砌成墙,建了厨房,院子里厨房改成了厕所……她的生活和世界观从此全乱了套。折腾了半年,终于离了婚,混乱了半年又复了婚……复婚后,老公更加小心翼翼,女儿更加楚楚可怜,可是她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她从一个幸福知足的小妇人变成了一个有无可修复心痛的怨妇。

最悲哀的怨妇其实是红霞。她那时也不过三十多岁,将近1.70米的窈窕身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天生一个美人坯子,为人行事却常常出人意料,既刁且悍,无人敢惹。有了好吃的东西,不管是谁送的,送给谁的,她看见了,一定要先吃为快,连儿子的东西也照吃不误。她曾经得意洋洋的亲口告诉过我们:过年前她回娘家要新蒸的大枣饽饽,临行母亲说,我还有几件床单没来得及洗呢。她挎着一篮子雪白枣饽饽扬长而去:我哪会洗床单,自己家的还没洗哩!全然不在意我们沉默且鄙夷的目光。最经典的故事是有一次在单位宿舍午睡,梦中吃云片糕,被那糯甜惊醒,醒来一看手表,时间还来得及,立马跳下床,顶着烈日、骑着自行车跑出好远的路、去好几家商店打听那云片糕,最后竟然让她买到了,立马吃得心花怒放。她曾因出众的美貌而追求者甚众,最终花落厂长公子的怀抱,在财务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是风光了几年。后来,公公退居二线,厂子效益日益滑坡,她并无一技之长,依靠关系辗转调到这家工厂。先前也在办公室里,但她飞扬跋扈惯了,既无担当又无人品,最后流落到这偏僻的分厂车间里,好比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她对退休了的公公再无敬意,稍有不顺心就摔摔打打,有一次竟然对两位老人大打出手,并手持斧头砍坏了公婆的家门,要不是小叔子当机立断一个耳光打得她鼻血横流,最后还不知能闹出多大的动静来。这样的美人任是谁也消受不起的。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做了弃妇。可惜了这样美貌的皮囊。她并没有在文化路上待多久,后来因为吃不了苦,也为了不浪费上天给予她优厚的资源,她去做了暗娼,后来再无消息。

车间里最关照我的人是当时年过四十的王师傅,人极高且瘦,1.72米的身高,却不足斤,颈下锁骨嶙峋。她原是青岛知青,在沂蒙山深处一个兵工厂里度过了最好的青春年华,后来兵工厂解散,知青返城,她无法返回故里,不得已才随丈夫来到这小城。她是精打细算的青岛人,并且一辈子以青岛人为傲,就是买味精,贵一角钱也情愿买青岛产的鸡牌味精而不是本地产的菊花牌味精。她嗓门大,动作干脆有力,看上去人有些尖酸刻薄,容易激动,却是标准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许多年之后,我在一个河边广场偶遇到她,正因孙女排队荡秋千与一个家长发生争执,她还是那样高门亮嗓,一口气势汹汹的青岛腔。我上前轻轻拉着她的衣袖,叫了一声:“王师傅。”她回过头来,只愣了一秒钟就认出了我,脸上露出我曾经熟悉的笑容。那个早已落下风的家长趁机拉着孩子走了,我们就在周围孩子们笑闹的嘈杂里回忆起当年往事。临别时她突然红着眼圈对我说,在她内退的最后一天,因为心情不顺曾当众让我难堪落泪,事后一想起就后悔自责。我很诧异。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件事了,我所记得的都是她对我的好:她手把手的教我使用各种劳动工具,她常常给我带她自己腌的酸豆角,闲暇时我们咯吱咯吱吃在嘴里当零食;她维护我看书学习,当有人脸上春风含笑,嘴里却说出薄冰一般的话来时,她就挺身而出,像张开翅膀护着雏鸟的老鸟,梗着脖子每每与人语含机锋的对峙起来。所以,就算真有过那样的不欢而散,只要我不记得,它就从来不曾发生过。而被我所珍爱过的一切,就算被岁月消泯了真相和痕迹,它们的影响却一直渲染着我的生命,就像文化街上的那些芙蓉树,就算它们后来都在城市建设的泥石流里不知所踪,它们的疏影和花香却从不曾远离过、背弃过我。

03

在离开文化街的近20年里,我很少再路过那条小街,它像一个苍凉手势,带走了我最初的无助。在这期间,我恋爱、结婚、生子,亦换过许多职业,唯一坚持不懈的,就是手不释卷的阅读。读人,亦读人心。渐渐的,能触动我内心的事物越来越少,唯独每年如约盛开的芙蓉花,总能让我的心里充满淡淡的惆怅。

没有人知道,芙蓉花带给我的惆怅如许,也没有人知道为何我总是很容易对戴着轻度近视眼镜、笑容温暖晴好的男性产生好感。曾经有几年时间,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去电大教室里认真听课,风雨无阻。没有心思恋爱,因为我已经在恋爱中,连续多年,在一个人的恋爱里不可自拔。那时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爱恋,但我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还有,文化路上的芙蓉树知道,曾经有一个微醉的夏夜,他默然无语陪着我,各骑一辆单车在路灯昏黄的文化路上来回徘徊,碾碎一地落寞花影。也许这是他能为我做的最浪漫的一件事,以此来释放他不爱的歉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们就这样在开满芙蓉花的文化街上来回骑行,无言以对,只有幽暗的花香经久不散。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花香可以如此沁人肺腑,令人泫然欲泪又无泪可流。

记忆中的文化街,曾屡次出现在我梦境中,而现实中的文化街,却早已物是人非,脱胎换骨。这条原本闹中取静的小街,正无可避免地被扩张的城市吞噬,被贪婪的房地产开发商染指,那些安静的红砖瓦房,很快瓦解在时代的商业浪潮里,那些文雅的芙蓉树,好像战争里牺牲的士兵,整排整队的失踪不见。曾经刻写过青春誓愿的红砖房屋不见了,曾经捡拾落叶书写失恋心情的大杨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的大片新建居民小区,我所熟悉所喜爱也曾经有所哀怨的一切场景,都被魔术般改换了面貌,愈来愈陌生。新拓宽了的道路两侧,栽种的是与别处一般无二的国槐,甚至,路上曾经熙熙攘攘的青春的人潮也干涸了许多,那是因为体校解散了,农学院搬迁了,中医药学校也迁址了……这条街,正无可挽回的变成一条不折不扣的商业街,“泯然众人矣”。

当我和文化街在时间和空间里同时挥别,渐行渐远,永无交集可能的时候,命运却开玩笑般,把我如一枚棋子,举重若轻般钉落在遥远异地一个名为“文化街道”的政府单位,翻天覆地慨而慷。十年磨剑的炼历,使经历四次公务员考试的我,终于在千人拼考中奇迹般夺魁,登上了幸运的末班车,成功改写人生。为此,我们的小家,连同5岁的女儿,却要像抱成团的植物被连根拔起,从L城“移植”到在此之前与我们毫无瓜葛、完全陌生M城。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滨海小城,但从前的生活经验在这里却几乎毫无用处,就像草原和丛林两套各不相同的生态系统,这客观世界对我优待与考验并存。在异乡,语言听得都不顺畅,居住条件有限让人夜里不能深眠,这些尚是小事,人事和工作上的困惑和磨合尤其令人孤独,全然无助的孤独。幸好爱人毫不犹豫的辞职陪我重新开始,我们要在举目无亲、人情空白的M城开辟家园,最初的艰难不亚于沙漠里植树造林。

初到M城傍晚散步,陌生路边一株以熟悉姿态盛开的芙蓉树令我驻足良久:这是不是文化街上那些失踪芙蓉树中的一棵?我不也是文化街上失踪的路人之一?在时间的荒凉里各自辗转,只为此刻“纵使相逢应不识”?是的,纵然青春在不断挥别熟悉的场景和人事中老去,心却始终顽固不化,在磨砺和粗糙中,在心灵最不愿曝光的深处,却始终保留一朵花的柔软记忆……

……见我仰望不前,爱人便走上前去想从树上为我摘一朵花。他个子很高,但花在树梢开得更高,几次起跳触手可及又差之毫厘,使他的额头微有汗痕。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有个念头不管不顾地冒了出来——就凭一朵芙蓉花,当做验证我人生是否幸运的密码吧:摘到就是肯定,否则就是虚妄。

他毫无觉察我无厘头的心思,只顾一次次专心跳起,一直跳到满头大汗,最终成功攀弯一根树枝,选了开得最好的一朵芙蓉花摘给我,满脸孩子般的喜悦。接过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个人递给我的花,一刹那天地清明。低下头,看似轻嗅清芬,其实是为了躲避那一霎不可抑制的泪眼迷蒙。他不会明白的,为一朵迟到的芙蓉花,二十年后的我,终于可以在暗香浮动的芙蓉树下微笑流泪。

仅仅因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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